开卷有牛斗牛骑马者二人，手持木杆，上安铁锥，先入以待所蹋脚镫，系铁鞋如斗形，牛不能伤又有数人，各持黄里红布一幅，长约六尺，宽约四尺，诱张于前牛望见红布，即追而触之一彼一此，或先或后，使其眩惑，诱至马前牛辄怒而触马。
骑马者二人，手持木杆，上安铁锥，先入以待。所蹋脚镫，系铁鞋如斗形，牛不能伤。又有数人，各持黄里红布一幅，长约六尺，宽约四尺，诱张于前。牛望见红布，即追而触之。一彼一此，或先或后，使其眩惑，诱至马前。牛辄怒而触马，角入马腹，肚肠立出。若迫近人身，则以铁锥锥之。再诱再触，凡三四触，而人马俱倒于地；马无不死者，而人大率无恙。俟斗伤两马后，即易以人，诱法如前。牛有时不触；或逐急，其人即弃红布于地，而跃出围外。有持双箭者，箭皆以五彩布剪绥裹束，捷出牛之左右，插入背脊隆起处。箭有倒钩，即悬挂于脊上，血出淋漓。如是者三，插入六箭。再易一人，用剑刺之。其人右手持剑，左手持红布一幅，且诱且刺，剑从脊背刺入心腹，牛即倒地。
——《西洋杂志：斗牛之戏》
黎庶昌，晚清外交家
在有着“曾门四弟子”之称的晚清外交家黎庶昌笔下，西班牙斗牛的盛况第一次被呈现在国人眼前，斗牛运动也由此逐渐成为国人心中最有代表性的西班牙符号。
140年后的今天，这枚闪着金光、被鲜血浸透的西班牙文化勋章却似乎难以抵抗新冠疫情与动物保护组织的夹击，逐渐黯淡。
在过去的2020年里，斗牛活动减少了90%，整个行业失业人数达到1.5万人以上。牛年到来，远在西班牙的斗牛士们似乎已经提前体会到新一年的艰辛，许多斗牛团队都面临人手不足、无法进行日常训练和斗牛活动的问题。
不知不觉中，西班牙斗牛已经踏在了深渊边上。动物保护组织几十年没能完成的事情，似乎意外地被新冠疫情做到了。
图为西班牙人反斗牛抗议活动，左侧红标语上书“斗牛乃西班牙之耻辱”
这不由得让我想起旅西生活中，住在西班牙最大斗牛场——马德里Las Ventas附近时的日子。
每逢斗牛日到来时，斗牛场里充满了喝彩声，一派繁华景象。而平日里，望着萧瑟的斗牛场大门，我耳边似乎能听到斗牛们的哀嚎。
那时我便与西班牙当代年轻人一样，怀疑这项被称作西班牙传统文化的残忍运动的存在到底合不合理。
Las Ventas斗牛场，马德里
作为客居这片土地的外国人，我很容易质疑斗牛运动合理性。然而，对土生土长的西班牙人来说，想要彻底与斗牛分割开来，实际上远没有上街喊喊口号、到UNESCO会场抗抗议这么容易。
纵观历史，牛这一物种及其拥有的象征意义，早已与伊比利亚半岛上这个国土形状类似牛头的国家融为一体了。
阿尔塔米拉洞穴中马格德林文化的野牛壁画
从1.8万年前阿尔塔米拉岩洞里著名的公牛壁画，到随着腓尼基人和希腊人的贸易脚步传西班牙的公牛崇拜，再到希腊历史学家波利比乌斯（Polybius）笔下发迹于伊比利亚的汉尼拔在埃格·费勒努斯战役以火牛阵袭击罗马军队的壮举，这些似乎都能证明这片土地与生活在此的民族与牛的不解之缘。
而关于斗牛活动的最早文字描述，则出现在西哥特人统治西班牙时期。18世纪西班牙奥古斯丁会历史学家恩里克·弗洛雷斯（Enrique Flórez）的著作《神圣西班牙》（España Sagrada）中，记载了一封西哥特国王西塞布托（Sisebuto）写给塔拉科主教的信件，国王在信中严厉斥责了主教沉迷斗牛活动的行为。
（左）恩里克·弗洛雷斯（1702—1773），圣奥古斯丁会修士，历史学家，编年史学家。（右）《神圣西班牙》，西班牙教会史著作，西班牙启蒙运动成果之一
这位击败过东罗马人、迫害过犹太人的铁腕国王，没能通过这封信让斗牛活动在伊比利亚半岛上消失。
倭马亚王朝征服了伊比利亚半岛100年后，随着北部基督教诸国死灰复燃，斗牛活动再次出现于史书的记载当中。为了在收复失地运动中对抗强大的穆斯林，并避免兄弟叔父对自己领地的非分之想，基督教贵族们纷纷对麾下骑士的武艺提出了更高的要求。斗牛活动便顺理成章地复兴了。
基督骑士驱逐摩尔溃兵，《圣玛丽亚圣诗集》（Cantigas de Santa Maria）
到13世纪初期，斗牛活动已经在卡斯蒂利亚、莱昂、纳瓦拉、阿拉贡、阿斯图里亚斯和加利西亚广泛开展起来。生于美酒产地里奥哈的宗教诗人贡萨洛·德·贝尔塞奥（Gonzalo de Berceo）在其著作《神迹圣母诗集》（Milagros de Nuestra Señora）中，便以一首《烂醉的教士》隐喻当时的斗牛活动。
En figura de toro que es escalentado,
公牛庞大的身影，激愤地前进
Cavando con los piedes, el çeio demudado,
它的前脚刨开地面的泥土，眉头紧蹙
Con fiera cornadura sannoso e yrado
凶狠的牛角，显得恶毒又愤怒
Paroseli delante el traydor probado.
矗立在这位有罪教士面前
......
Menazóli la duenna con la falda del manto,
圣母用长袍当作斗篷警示公牛
Esto fo pora elli un muy mal quebranto,
这使得公牛受到了沉重的打击
Fúso e desterrósse façiendo muy grant planto,
它逃了，被驱逐了
Fincó en paz el monge, graçias al Padre sancto.
感谢主，教士得以脱身重获平静
《圣玛丽亚圣诗集》中记载的普拉森西亚公牛神迹事件（Milagro del toro de Plasencia）
随着收复失地运动推进，早期斗牛活动出现在了各类庆典、婚礼活动上。诗中提到的以斗篷驱赶公牛的行为，便是帕伦西亚地区的一项婚礼传统。
婚礼期间，勇敢的新郎需要手持斗篷，挑逗愤怒的公牛，使其一路追逐自己来到新娘家里。
我们不仅从这种习俗中看到斗篷在斗牛活动中最早的应用，也看到类似潘普洛纳圣费尔明节日（El Día de San Fermín）里奔牛活动的影子。
然而，尽管当时斗牛活动已然十分流行，但其活动规则仍与现代斗牛运动相去甚远。大部分中世纪斗牛活动都是骑士手持长矛与公牛下场厮杀，而奔牛、引斗等活动只是牛马大战前的开胃菜而已。
直到16世纪中期，斗牛活动仍然以这种形式进行着。神圣罗马帝国皇帝查理五世、西班牙国王卡洛斯一世为了庆祝其子腓力二世出生，手持长矛，身穿戎装，骑着骏马刺死一头公牛的场景，就被西班牙著名画家弗朗西斯科·戈雅（Francisco de Goya）以铜版画的形式重现了出来。
《查理五世在巴利亚多利德广场刺死公牛》戈雅，铜版画，1814—1816
皇帝亲自上场与公牛搏杀的现象足以证明斗牛活动的流行程度。查理五世的朝臣、首任阿尔科斯公爵的兄长佩罗·彭赛·德·莱昂（Pero Ponce de León）就是当时最著名的斗牛好手，他以精湛的骑术与精准的长矛刺击在贵族斗牛活动中声名鹊起。
作为文艺复兴时期水准最高的斗牛士，佩罗不仅能够熟练使用斗篷戏耍公牛，还上演过骑着被蒙着眼的马匹，面对近在咫尺的公牛袭击时极限闪避的好戏。
《西班牙骑士使用短矛刺击公牛》戈雅，铜版画，1814—1816
虽然此时，斗牛仍然以骑马挺矛，刺杀公牛的形式为主，但在马德里等地，已经出现了供百姓参加的步行斗牛活动。
当时，步行斗牛与骑马斗牛分别由镇议会与皇室承办，日期也并不固定。随着时间推移，耐不住寂寞的公众经常自发组织斗牛活动，但由于缺乏资金做防护措施，斗牛引发的死伤事件频频发生。多地市政部门也逐渐设置护栏与看台保护观众，斗牛运动的平民化也促进了早期斗牛场产生。
《一位骑士在公牛顶伤他的马后，刺死公牛》戈雅，铜版画，1814—1816
长期以来，骑马斗牛的形式虽然能为观看者带来刺激的感官体验，但马匹伤亡率居高不下。17世纪，步行斗牛活动逐渐兴盛，骑马斗牛引入了更多步行斗牛的元素。
手持长矛或斗篷的步行助手们会帮助斗牛骑士驱赶公牛，以便骑士催马发动冲锋，当马匹被公牛放倒或杀死时，步行人员也会及时登场解围。
在许多情况下，如果骑手无法杀死公牛，步行人员甚至会接管“战场”，替骑士完成最后一击。
《一头公牛击败两组骑士》戈雅，铜版画，1814—1816
步行与骑马两种斗牛形式逐渐融合后，斗牛运动开始迈向职业化与现代化。随着启蒙运动的光辉照耀到伊比利亚半岛，专业斗牛士出现在各大节日庆典的斗牛活动中。
其中最值得一提的便是被誉为现代斗牛之父的弗朗西斯科·罗梅罗（Francisco Romero）。
在18世纪初的一场斗牛活动中，罗梅罗身穿骑兵胸甲，一手持剑，一手拿着挂白布的木棍登上斗牛场。在经过几轮直面公牛的引斗后，他的利剑深深地刺入公牛的身体中，结束了这头猛兽的生命。
不久后，相似的场景再次上演。罗梅罗式斗牛便凭借这两次惊险表演名声大震，被各地斗牛士争相效仿，罗梅罗本人也成为公认的现代斗牛先驱之一。
左：弗朗西斯科·罗梅罗右：塞维利亚斗牛学校
1830年，塞维利亚斗牛学校的建立，为这项运动日后的发展与延续奠定了坚实的基础。弗朗西斯科·罗梅罗的孙子，佩德罗成了学校的第一任教练。
此后，从这所学校中走出的众多斗牛明星逐渐将这项运动发展成西班牙的国技。
罗梅罗斗牛王朝左：弗朗西斯科·罗梅罗 中：何塞·罗梅罗 右：佩德罗·罗梅罗
在塞维利亚斗牛学校中成长为伟大斗牛士的帕基罗（“Paquiro” Francisco Montes），不仅拥有令人惊叹的剑术技巧，也着斗牛士必备的好运气。
此外，他从儿时占领其家乡的拿破仑军队身上汲取灵感，使用流苏与亮片装饰斗牛士服装，发明了以其姓氏命名的Montera斗牛帽。
帕基罗以其出众的审美水平，将斗牛运动改造成观赏性更强的表演运动，为斗牛运动融入了艺术元素。至此，斗牛运动已与我们今天所看到的形式非常相近了。
帕基罗去世50多年后，晚清外交家、专使西班牙大臣张德彝赶赴马德里，参加阿方索十三世的加冕仪式。
彼时西班牙的国力虽然早已日薄西山，但仍然为来使们组织了八场连续的斗牛表演活动。
左：西班牙国王阿方索十三世 右：张德彝
然而，在斗牛表演过程中，多国使臣都因场面太过残忍，中途便离开了看台，张德彝勉强坚持到第六场才离开。
当晚的晚宴中，国王问起张德彝对斗牛的观感，张答曰：“甚喜看其人之勇敢。”国王又问不觉得残忍吗？张对答：“由此使国人发奋，毅然保国。”国王听后微微一笑。
1931年，西班牙爆发革命，阿方索所倚靠的军人政权被推翻，流亡罗马。“使国人发奋，毅然保国”的斗牛运动并没有保住波旁王朝的江山，斗牛运动也在惨烈的西班牙内战中遭到严重的打击。不过，随着和平的到来，这项融于西班牙民族血液中的运动在上世纪50年代再度复兴。
西班牙哲学家何塞·奥特嘉·伊·加塞特（José Ortega y Gasset）曾认为，严格意义上，伊比利亚半岛上存在了3000多年的人与公牛搏斗的习俗，属于西班牙历史中最重要的一部分。而拥有近300年历史的斗牛活动则象征着西班牙国民生活中最隐蔽的秘密。
可以说，斗牛运动不仅是西班牙民族的底色，也是人类文明发展乐章中的一段特别乐句。它虽不似文学、建筑、艺术那般柔和，但也曾深深地击中我们的内心。
我们为公牛落泪时，它激发出我们心中的柔和人性，我们为斗牛士欢呼时，它唤起我们的勇气和对勇气的崇拜。
不管斗牛场中的Olé会不会就此销声匿迹，作为人类文明中的普通个体，我永远都会记得斗牛士与公牛在黄沙场上拼上各自性命，送给对方奋力一击的场面。
编辑说明
校对 / 欧皇喵
封面 / 子非鱼
排版 / 火车便当
活动策划 / 心斋
